季风毋需预报

大约在冬季

麦比乌斯游民

·有些情节自己瞎想



“我的怀中可没有藏着任何匕首——我只是毫不怀疑某个人的热情,而在远处微笑而已,这真的很令人难过。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山上通信》


千夜梦回,一杯茶总喝在惊醒之后。半藏闭眼就是不停歇的风雨,雷劈在山石上,暴雨如注,像激烈的回忆终章。视角在墙外,屋里灯光摇得厉害,不知是哪阵穿堂风吹绵了父亲的手,几十年前它们还紧紧包着自己,手下是自己的手,自己的手里握着弓把。手掌心早起水泡,父亲看他皱眉头捏得越紧,身为家族长子,任何疼痛必须带来意义,终有天百步穿杨,也早已风霜数载,儿郎有了更矫健的躯体和更远的谋略。


宗次郎却不行,步入中年后期的他手已握不住儿子的手,社会发展飞快,智械危机让人类更明白了爱与和平的要义,眼看家族企业没落,焦虑的时候只能把眼睛看向正值壮年的长子。他有勇有谋、一手射箭好本领,双眼坚定,至死忠诚,宗次郎看他就像照镜子,他明白家族新陈代谢的规律,也为儿子怀满信心。


弟弟,起初家族里上下都忘记岛田半藏有一个弟弟。


弟弟出生时,半藏还在射箭场,那天他莫名心烦意乱,耳边风声如雷,怎么都射不中靶心。突然看见远处下人奔走,他悄悄翻进主屋,立马听见一声嘹亮的啼哭,宗次郎在旁边喜上眉梢。


这件事并不影响他,他生来与众不同,阴阳师替他祭生之后晚上就梦见了般若,凶神恶煞,吓得他一身冷汗。在育院小孩们都在看桃太郎的时候,他已经在读织田信长了。从小父亲对他武士道教育,且凡事忠、孝、勇,黑道长子的生活里,容错率很低,洗破了袜子就是以后千万人因你的决定而哭嚎的映射。半藏在如此环境下早就没了脆弱,生长得愈发坚硬,无可匹敌。


半藏总说,弟弟是看着和自己不一样的海长大的。花村靠着札幌,春夏时节总能闻见海的咸咸潮气,源氏最喜欢海,准确来说,他喜欢一切不受压制的东西,风能吹去世界各地,他就喜欢风,河川能磨滑鹅卵石,他就喜欢河川。十六岁的时候他问半藏,海有多大?半藏本想让他自己去看地质图书,但看着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小东西,突然改口说:“从来没人算得出来的大。”


源氏说:“地图上明明有边界。”


半藏看他一眼:“这世上多是没有毅力的废物,出海前高喊口号,好像风浪在他们面前都是娇弱的女徒。他们从这边出发,航船驶向那边,途中听人鱼姬歌唱,看蜃气楼繁华,醉生梦死,等到了对岸,根本就不知何地何时了。”


源氏眼里闪光,当即抓住半藏的袖子:“哥哥,我们能不能一起去看一眼海。”


海不远,只是下午才过一半,训练并没有完成。半藏想拒绝,源氏看出来了,轻轻对他说马上回来,就一眼,你不说,我不说,谁都不会知道。源氏从小生的可爱,一副机灵样子很能感染人,乳母特别喜欢他,私下里说这个孩子给这个家里添了不少生气。


这个弟弟偷跑训练是常事,师傅经常为此挠破头皮,幸亏他聪明过人,悟性也高,每次闯祸不过给宗次郎一顿臭骂而已。这次弟弟却不拉自己去不罢休一样不肯松手,自己对家族以外的事情毫不关心,这一次却像着了魔,半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放下弓箭,默默去更衣室换下训练服,穿上了轻便的衣服。


他正在想有什么理由能让管家放门,源氏却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家园里一处没人注意的矮墙,对于岛田家的人来说,这简直不费力气。双手扶上墙的那一刻,半藏心里有些古怪,自己活到现在快二十岁没有破坏过任何规定,小到饭桌礼仪,大到战斗要领,在父亲给他规定的框架里,他已尽善尽美,这一次小小的逾越,让他抗拒又好奇。


翻过后他和源氏走在他不熟悉的小路上。没有下人跟着,也没了头顶的父亲,他像第一次出栏吃草的羊,感受到了未知的宽广,平日里家里什么都有,除了和父亲出席会见以外鲜少出门,此时脚边花不为他开,风逆着他轻轻吹,半藏沉默着享受这份新奇。


兄弟俩走一会上了街,源氏叫了一辆人力车,不拉起包棚,热闹的街景从半藏眼前划过,这里没有人对他毕恭毕敬,也没人留意他的行为举止。旁边源氏大剌剌的坐着,和叫卖的商人熟稔地打招呼,水果店老板朝车里扔进来一个苹果,源氏接住,珍惜地在衣服上擦擦干净,递给半藏。半藏拒绝了,源氏哼声不在意,自己啃得愉快。


不过一会到了海边,因为快到饭点,海滩上只有零散几个人了。他们走到离海很近的地方,呱噪的弟弟突然安静下来,他看着海、浪、海平线,温润的海风从他的左眼吹到右眼。半藏看他发丝飘动,他曾在家族产业一个画廊里看过这幅景象,当时这些东西只是他们洗钱的手段,如今把源氏放进这里,他发现他对这个弟弟了解得太少了,甚至有点陌生。


在四面重围的宅里,源氏是不务正业的,投机取巧、耍小聪明。翻墙、打趣父亲的朋友、逃课、捉弄下人,他被父亲列为自己的重点反面教材,父亲总捶着胸口说:“你们真是一个天一个地。”


父亲不生气时叫源氏小麻雀,多可爱的名字,叽叽喳喳个不停,前一秒还在电线上歪头渴望你手里的米粒,下一秒又被地上的小石头吸引,一下子就无踪无影。天是他的,地也是他的,他是为自由而生的男孩,规矩束不住他,条框被他砍碎。半藏这才发现这个弟弟眼里闪着的光比自己明亮许多,他拿起武士刀痛打欺软怕硬的流氓、一飞镖钉穿惯偷的右手。岛田家族自古无视正义,他们制定规则,自然霸道,却偏偏生出个不忠的忍者,只为自己眼里的正道伸出援手。


走神一会天已经黄昏了,漫天的橘红色,太阳在海平线疲倦怠工,变得可以直视。这景象美到了头,源氏忍不住说:”哥哥,这真是老天恩赐。“


家里没人屑于这些文人事情,家外的凡人活在黄昏一天天里,也不在意。只有你,半藏心里说,只有你这种笨蛋才这么心驰神往,我的弟弟,你才是老天给大地的恩赐。


他转过头去也和他看同一片海,潮起潮落,寄居蟹在脚边折腾不停,半藏难得在每天训练和公务中取得这样的平静,此刻也珍惜珍贵,不想其他了。


半藏看太阳出了神,直到天色渐黑,才反应过来,扭头看见源氏笑着看他。已经有一家人吃完饭来海边散步,夜市开始摆摊,烟火气里那双清亮的眼睛不管半藏之后在何时何地都十分难忘,守护家族的长盛是他出生就被规划好了的目的,此刻他想把这幅笑脸永远刻进脑海。源氏,源氏,小小一只麻雀,向你给天地间带来一丝自由的气息致敬,从此以后,在我的羽翼下撒欢,哥哥的承担将前所未有的有着意义。


”这里我来过很多遍,哥哥看见就好,最近我看你心情不好,哥哥哪怕今天能放松一分毫,我都很开心。“


——风声戛然而止,画面闪回到某一天。


多年之后,已经长大的源氏知晓家里生意的具体后,十分抗拒,崇尚和平与自由的他不能容忍以强硬打压为风的家族风格。家中别有用心的长者问他:”若你是家主……“,他坚定道改变二字,眼神坚定,热血飞扬。张扬的源氏因为持着完全不一样的治理态度竟收获了一批支持者,他们支持源氏上位,将家族血腥的产业破碎,置换成良性生产而发展,为和平添利。这足够引起长老们的重视,他们一生因血色交易获利,岂能在晚年之时静静看着他断送前路,宗次郎垂垂老矣,实权倒向长老们,一场灭雏的阴谋滋然而生。


——画面再转,半藏脑里纷乱。


烛光摇曳的屋内哀气沉沉,宗次郎躺在榻上。半藏跪坐在旁边,他接到父亲的密信而来。他细细看着父亲,从未发现这个生养自己的、不可被打败的男人已经瘦成了这幅模样。他心疼地握住父亲的手,父亲慢慢开口:“半藏,我时日无多了。我接下来说的话务必用心记。岛田家族一直以来有一个传说,说我们的祖先贫困潦倒,贪念之下向恶龙下誓,乞求财富与权力。恶龙答应了我们,并’赐福‘,那就是岛田家世代只生出男性,他们有勇有谋、聪明过人、武艺高强,定能带家族走向富裕和强大。可这份福祉与诅咒相生,若岛田家生出兄弟二人,必将反目成仇,兄长弑弟,弟弑兄长,悲剧代代重演!”


半藏沉默地盯着父亲的眼睛,宗次郎看见了他无声的疑问,垂下眼皮继续:“没错,我亲手了结了你叔叔的生命。”半藏手抖,却被宗次郎用为数不多的力气握紧,他停不下来:“我们像残忍的工蚁,一辈子被家族困住,我们的生命毫无意义,那次小麻雀带你去偷偷看海,我发了一生中最大的脾气,我抽你鞭子,狠狠踹他,是因为我打从生下他,就不想让他满心在家里,我想让他看不起心狠手辣的你,你也不必看得起游手好闲的他。与其哭着着了诅咒的道,不如一开始就形同陌路啊!可我该知道,你还是会被他吸引,变得软弱,而他一直都像崇拜偶像一样崇拜你,结生藕、连理枝、双生藤、衔尾蛇!我和你叔叔!我和你叔叔……”


宗次郎说到这里没了力气,大口喘息着,他口中呼啸的风让灯火明灭。半藏睁大眼睛,久久不能回神。


宗次郎深吸一口气,用光全身的力气,让半藏看着他的眼睛,半藏抬头,脆弱的父亲深深看进他的双眼,不眨地说:“不要再继续,少一点痛苦和后悔,半藏,保护你弟弟。”


手陡然一松,宗次郎的头重重砸在枕头上,就像花村正中千斤重的铜钟刹那被风吹磨殆尽,半藏探手过去,已经没了呼吸。


他穿着夜行衣,一手打翻旁边的桌案,利落从窗户爬下。突然三个手里镖飞到墙上,差点扎住了他的手,他回头看见源氏不可置信的表情。他不想做任何解释,拿弓抽箭,狠狠一发射向源氏。家仆落荒而逃,长老不敢靠近,半藏明白,若今日让弟弟完好走出家门,日后连自己也保护不了他。他几乎咬碎了牙,每一箭都带风猎猎,源氏看他为杀父仇人,红着眼刀刀劈来,手里镖陷入木柱起码三分深。


那一夜是半藏最后看见源氏,回忆里当他闪到自己身边时,他十分惊异弟弟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,弟弟比自己聪明,武艺竟不比自己差半点。两头矫健的兽缠斗不休,半藏用空了箭就飞身过去用拳头,源氏左手用不了就用右手,直至天空鱼肚白,半藏才靠着墙滑下,源氏终究不及无情的哥哥,全身战损极重,一眼看去已无生还可能。


这一战震惊家族上下,此后谁人不知岛田家有一个弑父弑弟的长子,血海里泡大的男儿让一切诡计和噪音止于人口。他从不屑做解释,半藏用手里的遗产,继续走着老路。只是每每当他晨起睁开眼睛,一切行为都像行尸走肉,没有意义。看人血肉横飞他不在意,弱者的死去在他眼里是理所当然,正是因为自己的狠戾,才有今日的成就。


可是,可是,可可是。


花在当年源氏死去的地方开放,风从不停歇地吹过这里,太阳照常升起。花村再无生气,没有人再去偷饭喂流浪猫,偷米喂小鸟,杜鹃再不来啼。


——半藏望着热茶出神。这些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,却像惩罚他一样总在夜间梦里出现,每一滴血和眼泪都那么清晰。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,那天在海边应该多看一眼他的弟弟。


跟不上时代的变化,家族企业果然没落,在焦心之余,他也从各途听说源氏的踪影。


后来他们见了面,那天是忌日,父亲和弟弟一起的。到处流浪的他潜入花村,带上一杯热茶,还有一小片麻雀的羽毛,跪在榻榻米上。眼前标语上还有刀痕和血迹,他从未清理它们,一年又一年,他要自己永远记住那一天。


使命重于泰山,家族的没落让他不能原谅自己;家父临终的托念,被自己亲手破碎;在心里默默下出守护的决定也被推翻。骆驼势必要驮着铜钟徒步沙漠,他从未救赎过自己,在厄运的轮回中,在悲剧的波浪中他浮沉待命。这都没有摧毁他的坚韧,他的坐姿依然一丝不苟,敬茶、行礼。


那只引他去海边的小麻雀,你又在哪里?不过三个时辰,我靠着那幅景象撑过无数难眠的夜晚。今夜的风也吹在低海拔。


然后源氏来了,半藏完全认不出他。他全身都被机器置换,脚步更轻俏、动作更敏捷。两头龙没有相撞在一起,半藏眼睁睁看着它们相依着飞向天去。


他说他已经找到了新的自己,死过一回的人看破了生死的奥义。半藏想起来他耳闻过源氏痛苦的旅途,有人看见他去敦煌、撒哈拉等地,他坐在教堂里聆听福音、在中国福建的深山寺庙里看见自然的归尽、他看苦痛者犹如见自己,看含恨者终与爱相依、千人是我、我本是千人。最后到了尼泊尔,禅师和其身后坐卧的佛陀使他顿悟哲理。小小一只麻雀,早已不是当年莽撞出逃的青年,如今他四海无家,却已将死亡当成归处,他已长成一只游鸟,传说中他从出生起就在飞,累了就睡在风里,到死为止。


人们信神信命,都是信自我的一面具象。不论拥抱真理还是佛理,人到最后都会拥抱住自己。


半藏睡着之前脑海里想的是那夜弟弟对自己说的话,他说:“祝哥哥也能早点明白活着的意义。那天也会是我们再见的日子。”


雀飞走,毛飘落,半藏抽箭珍贵接住,何其轻轻,轻轻放在怀中袋里。


我十分思念的弟弟,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,唯一的爱人,只有你明白我一生不解的纠葛。若你遇见了佛悟了道理,无忧又无虑。那为什么不来救赎哥哥,做哥哥的笑面佛陀,你信仰无我不爱的哲理,那就让我皈依。


月亮快走了,半藏沉沉睡去。简陋的木窗边无声闪过人影,他从梁上翻进屋里,静静的看着他那承担了一切的哥哥,从不善于表达的哥哥,正因一丝温柔的软弱而深深自责的哥哥。多漂亮啊,睡在黎明里的哥哥前所未有的脆弱易碎,我从未看过哥哥的这一面。哥哥,在你不知道的多少个夜晚,我都悄悄来到你的床前。


窗外鸟声啼,半藏没有醒,源氏脱去机械面具,用伤痕累累的嘴唇亲了亲他的额头。世界亿万人口,他们死去、出生、嬉笑怒骂、爱恨别离,而我们兄弟划出这片小小角落,背德地互舔伤口,痛苦时只有你我相拥才能感觉自己。


小雀走了,何其轻轻,像从未来过。一根崭新的羽毛飘在被上,待爱人捡起。










评论(7)

热度(10)